李安:我的電影不是給人解答,而是我內心的一種解析
發稿時間:2020-08-26 13:29:00 來源: 澎湃新聞
8月25日上午,第十屆北京國際電影節“電影大師班”正式開講,導演李安成為首位講者,主題為“東方表達與數字技術”。受疫情影響,現居紐約的李安以視頻連線的形式出現在眾人面前,接受了 “大師班”北京現場的主持人提問。《喊·山》的導演楊子、《春江水暖》的導演顧曉剛,作為從北京國際電影節創投項目走出的青年導演代表,也參與了此次訪問。
以下口述根據李安的回答整理而成。
導演李安以視頻連線的方式出現
在東西方文化間,“我們現在應該蠻有機會”
我大概在拍攝前五年看了《臥虎藏龍》這個小說,其中玉嬌龍的角色非常吸引我,就想拍一部這樣的電影。李慕白很像我,俞秀蓮很像我太太,玉嬌龍很像我心里面想卻不敢做的事情。我不想做小說的翻譯,那本身不太有意思,而且注定不會很成功——你怎么拍,大家都會覺得還是文字好。電影不能像小說那樣有那么長的篇幅,電影只有兩個鐘頭,影像非常直觀,所以電影不要做太大,而要精準地打造某一種感受,在結尾時讓大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不能用筆墨形容。我通常都是從后面往前面鋪敘,為了達到那種效果,我需要鋪敘什么東西、丟棄什么東西。我不太注重小說細節,大部分改編的小說我只看一遍,我怕再看下去我會進入小說里。在業界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則:你可以忠于一個小說,拍一個爛電影;或者毀掉一個小說,拍一個好電影。
《臥虎藏龍》
所謂人性中最讓我著迷的,最想表達的可能就是這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你想做到最好,然后情況不太允許,這個沖擊來了,那個沖擊來了,還有你心里面兩個沖擊搞不定的時候,你怎么樣去努力?然后還是搞不定。我覺得那個時候最動人,真情流露的時候最動人,我最喜歡。(未來如果)再拍武俠片,我希望能夠呈現新的東西出來,可以更寫意、更抽象一點。
在我的生命里,在臺灣我是外省人,到了美國我是外國人。我們生活在一個現代社會,不止我一個人,所有人都受到中西文化、現在過去很多的沖擊,我們人就是一個混雜的東西。老實講,我的電影越拍越困惑。我的電影不是給人解答,而是我內心的一種解析,對我們日常生活的一種觀察、表達,而不是一種陳述,并不是說人生該怎么樣,而是把這些東西誠懇地表達出來。
我個人的感覺是東方尤其是東亞,是一個幾千年農業社會的文化形態:敬畏天地,尊重團體。人是非常渺小的,一個社會團體是非常壯大的,我們怎么樣在里面去體會,怎么去生存,這是我們比較關心的。東方非常講意境,在有意無意之間有一個似有似無的東西。你看我們的東方繪畫,人都很小,天地山水非常大,里面留白非常多。西方可能和他們游牧民族(的歷史)有關,征服性、侵略性比較強。個人決定怎樣改變世界,這個東西非常強,尤其是美國的電影,把個人的意志放得靠前。
中國文化長時間處于父系社會,當然現在有改變,至少在我的成長里面還是非常父系社會,父親代表的是一種社會的存在,父親要扮演好他的角色,不光是很霸氣的,他背后所代表的文化對我們來講也是很重要的,我常常會用父親來表達社會的一些東西,里面有一些文化的特色、社會心態。拍完“父親三部曲”(《推手》《喜宴》《飲食男女》),自己該講的故事都講完了,我后面還在用父親的元素。
拍電影時,我們(東方人)會吃一點虧,因為故事好看嘛。現在就是要把我們習慣的東西、我們的強項,比如意境、似有似無的結構,還有崇敬天地的感覺發揮出來。我們現在應該蠻有機會。我不會有一個計劃說這十年要做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當我對一個題材感興趣時,它就是那時我最關心的人生議題,還有我對社會觀察的印象,所有內心的東西,都在題材上自然表達出來。
東方表達與數字技術如何融合?
講融合有一點沉重,表達不管怎么樣講,數碼也好,膠片也好,它就是一種媒介,你怎么表達你內心的景觀,你要跟大家分享什么東西,這才是重要的。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講,我對科技一點都不熟,電話我只會打出去,其它的什么都不會。我是非常老式的電影拍攝者,數碼也好,新科技也好,對我來講沒有很大的關系。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海報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我突然想拍的。在哲學思考上我不知道怎么樣突破,需要另外一個空間,所以我想用多加一個視角,來突破我想表達的這個題材。那是我第一次拍數碼電影,也是第一次接觸到立體的感覺。拍到一半時,我發現很糟糕,因為我知道的東西、我依靠的媒體,等于是我的信仰,突然之間好像瓦解了,我好像不知道該怎么拍電影。這個電影正好又難度很大,水、小孩、老虎……所有都是我不熟悉的。其實我和“少年派”沒有什么差別,(好像)和一只老虎在小舟上,在太平洋上漂流,就是那種很恐懼的感覺。
我發現我所有看的東西都不對勁,我相信的東西都在幻滅中,我等于是在大海里面要找一個島,必須要創新,必須要和這個科技達成一個協調,我必須要用它和觀眾溝通,把破滅的東西組合起來,讓它(影像與故事)能夠存在。所以,在這上面,我開始了新的探索,進入了新的空間。你知道3D和數碼,我現在發現人類的眼睛在腦袋里面解析這些影像的時候,其實心理活動是不太一樣的——我們的腦筋是在過去,是在一個西方建立的電影世界,是在膠片平面的那個表達上,這是我們熟悉的、所依靠的東西,好像一個信仰一樣,大家共通了語言。突然之間我們到了一個新的環境,所以我等于是在摸著石頭過河,我到現在還是,這10年間我又拍了兩部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雙子殺手》),我后面還有計劃,我覺得我還在一個初步的學習階段。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海報
《雙子殺手》海報
我和你們一樣非常困惑,只是我比你們經驗多一點,至少我知道電影這個東西必須要靠媒體(介質)才能夠把你內心抽象世界將心比心地傳達給觀眾,不管你是用繪畫、文字、膠片、數碼,還是立體的、平面的,你用雕塑也好,不管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你什么樣的表達,(媒體介質)都是你的依靠,你必須要和它產生一個很熟悉的依存關系,這樣你才能表達。
在數碼電影里,我覺得(影像質感)需要看得比較真切,你給觀眾的信息要豐厚一點。(這涉及到電影語言的變化),觀眾的腦子需求的信息比較高,我們所有的拍攝方式,還有我們準備的材料,都需要比較豐厚一些。之于演員的表演,當然也會受到影響。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時,我發現3D影像和2D的演員表演看起來不一樣,我非常困惑。3D電影中,演員表演不能那么夸張,不能那么平面地演,它的立體感要用燈光、攝影、化妝各種方式表達出來。他的表演方式必須更精致,更含蓄,他內心的層次要更豐富。還有他在無意識狀態里面透露一種捉摸不定的東西,攝影師也會捕捉下來,所以對演員的要求非常非常高。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我常常希望把不好的東西淘汰掉,好的東西能夠發揚。
2D影片大家已經做得非常好看,人類有過最好的一個東西就是電影,膠片電影,這本身已經是非常成熟的藝術。數碼、3D我們還在起步,它本身還站不穩,還在一個嬰兒階段。電影工業的確是一個固定的形態,要創新非常的困難,阻力非常大,比如說一個很小的事情為什么不這樣做,它背后其實有很大的原因,你要和整個工業界去斗爭,一個人是扭不過機器的,所以有時候吃了很多暗虧,很多血淚往肚子里裝,很難和人家講為什么走不通,為什么會拍攝變成那個樣子,有時候不光是媒體上面,不光是藝術和科技的問題,其實是你要和整個工業界、觀影文化去斗爭,非常困難。
我希望在電影表達上能夠更自由。就像我剛才講的,過去的(電影形式、形制)已經不太夠應付觀眾的需求。過去電影大約是兩個小時(片長)的規格,三幕戲,怎么樣去收尾等一套東西,大家看的習慣了,甚至我覺得也相當僵化了。我覺得可以有門路,不管是長短,還是表達形式,各方面都可以比較自由一點。
藝術家需要不斷發現自己的“惑”
孔老夫子講四十不惑,我想他講的是做人處世的道理。我作為一個藝術家,“惑”其實是很重要的。如果你覺得自己不惑的時候,電影就很乏味,就是在說教,不會很真誠。我比較相信老子講的“道可道,非常道”。做藝術的人,做電影的人,很重要的就是要真實表現自己,表現你搞不定的東西、困惑你的東西,你去面對它,這樣你才能夠面對,你自己都不能面對的時候,你怎么會讓別人面對?因為觀眾的眼睛很雪亮,他們看得出來。藝術家需要不斷發現自己的“惑”,然后表達呈現出來,真誠呈現出來,很精彩地用藝術表達出來,永遠不要放掉心里那個“惑”。之于所謂的舒適圈,這沒有標準答案,因為每個人的長處都不一樣。以我個人經驗來講,我最安全的舒適圈就是冒險,如果我不冒險就會非常焦躁不安,這是個很奇怪的心理。但這只是我個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都是這樣,不能一概而論。
我有一個心情我很自豪,我沒有改變,我一直在找我純真的東西,最大的改變就是我越拍經驗越多,我搞不定的事情越來越少,題材的尋找越來越難,我覺得這是很大的不同。現在很大的不同是我的精力沒有以前那么強壯,我看事情不像以前那么傻傻的,會比較尖銳一點,有時候會有諷刺的東西想出來,這是比較大的改變。我過去年輕的時候眼睛看到的東西就這么去拍,現在年紀大了聰明了很多,我的記憶力、體力在衰退,本質的東西很難去抓了,因為人的本質就這么多。所以我覺得最好的能力發揮不錯的是永遠往前,不然觀眾會嫌棄,這會讓我非常的緊張。相反有種安全感,很奇怪。
國內青年導演讓我(感到)非常驚艷,一年幾百部(國產新片)里面有一百三五十部都是(新人導演)第一次導演,而且連續幾年都是這個樣子。第一部電影就表現非常精彩,勢頭非常的好,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那么厲害。又年輕又精彩,(這樣的)創作勢力非常讓人受鼓舞。
一個革命性的時代可能會來臨
談到疫情對好萊塢乃至全球電影業的影響,我和大家一樣困惑,局勢非常困難。大家習慣在家里看電影,(之后)能不能再回影院是很難講的,我覺得未來最高端的影院可能會有生意,特別好的銀幕,特別好的放映狀況,觀眾進入電影院后會有一個特別好的體驗,這樣的(影院)還可以生存,一般的影院就比較困難。傳統影院的優勢在于它的儀式感和群體感,你必須要有足夠的誘因讓觀眾心甘情愿進去(影院),我們要接受挑戰,創作出新的東西,我是相信電影院的。
在遭受打擊的同時,(電影人)也必須要創新,大家必須要想新的辦法去拍片。很多年輕的朋友在現場,你們將來拍電影,和現在一個一個景這么拍可能會不太一樣,可能要接近動畫,可能又會更真實,我想一個革命性的時代可能會來臨,本來慢慢往那個方向在走,但是疫情把它推動得更快一點,這是我的猜測。但不管怎么樣,作為一名導演跟演員怎么講話,每一個鏡頭有什么功用,這都是專業(技能)。看到高層怎么講話?跟工作人員怎么講話?這些都是很基本的。還有電影的基本語法是什么樣的?怎么分場?這些功夫你要會,起碼要中上。如果你個人經驗不足,就要找人來幫忙,我想兩三部以后基本就走得通了。
VR的可能性很多,就我所知比如說會議、游戲等,這些都比較好發揮,在電影上面目前還很難講,當然VR可以作為一個背景,怎么樣讓觀眾進入一個VR的環境里面。我個人是拍戲劇電影的,所以我不希望觀眾在(VR設置的情景)里面……
在拍片方面,VR在虛擬部分可以幫忙,就是在你的想像中。比如說我在做《少年派》的時候,我不可能去排練一只老虎和小孩在海上漂流,還有帆船、沉船這些東西,我不可能去看到以后再做戲劇聯想,所以我必須依賴數學,就是虛擬一個狀況出來。現在VR的技術給電影界帶來很多這種方便,可以用動畫,把一個虛擬的東西即刻做出來,不要等很長一段時間,我想這個方面是很好的一個工具,大家都越來越普遍地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