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些大學生寒假去工廠打工的視頻日志在社交網絡流行,他們記錄“打螺絲”的日常,偶爾在評論區調侃:“在流水線把人生都想通了,一看時間才過了5分鐘”;還有人咨詢——工作在哪兒?賺多少錢?哪里的性價比高?
這些參與討論的學生年紀不大,有的剛成年;學歷不低,不乏本科生,還有人來自“211”“985”高校。
視頻中的年輕人稚氣未脫,有的站在廠區門口,有的穿著無塵服坐在流水線旁,他們拍上工時的朝霞,下工后的晚餐,拍同伴奔跑的背影,大喊要“搞錢”。
前不久,我在“長安城真實影像計劃”看到一部紀錄片《明天更漫長》,導演磨占俊在西北政法大學讀本科,他記錄了自己和同伴2024年年初在江蘇一家拖拉機廠做工的日常,在和他的交流中,我近距離看到了這些假期“打螺絲”的年輕“面孔”。
磨占俊要拍一部畢業作品,起初沒打算把“打螺絲”作為選題,他更關注醫療議題。和同學去工廠做寒假工是出于好奇,也是為了逃離家長的“嘮叨”。我仔細看過,在一些同題材視頻日志的評論區,確有不少人是“逃”到工廠的。有人說,打寒假工是不想回去過年走親戚,不想被問成績、問就業、問感情。
更多人則為了“賺錢”來到工廠,有人精細地做過時間規劃:春節期間,廠里缺人,短期工也能拿到3倍的高工資。磨占俊的一名同學試驗過,他曾經在2023年的寒假到上海一家電子廠干了40多天,拿到9000多元的報酬,超過做服務員和保安的工資水平。
“高薪”卻招不到人,制造業企業面臨用工難題——人社部、工信部、教育部此前共同發布的《制造業人才發展規劃指南》顯示,到2025年,中國制造業十大重點領域人才需求缺口將接近3000萬人,缺口率達48%。
與此同時,比起“進廠”,一些年輕人似乎更青睞進“大廠”。中青校媒曾發布一份面向全國5868名大學生發起的“大學生求職力”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大學生對于新興職業抱有較大的熱情,如在線教育老師、短視頻/直播運營、全媒體運營師等。人工智能、大數據分析受到工科生追捧,文史類學生則對在線教育、短視頻運營表現出較高興趣。
磨占俊和他的同學就讀于傳媒類專業,廣告公司、影視公司、媒體才是他們理所當然的就業方向,就算要“兼職”,幫人剪視頻似乎也是更合理的選擇,但對他們來說,真要找一份正經的實習工作并不容易。
磨占俊進廠之前,去杭州實習過3個月。第一份工作是制作售賣課程的短視頻,干了一個月,引不來流量,不好意思拿老板的工資,主動辭職;他又去為一家銷售水泵的公司做宣傳,包吃包住,月薪4500元。去杭州之前,他還做過服務員。
2024年,磨占俊和伙伴通過相熟的中介來到江蘇常州這家工廠。工廠位于常州市的郊區,他們住4人一間、上床下桌的宿舍,月租200元。磨占俊的工作是為拖拉機的發動機上螺絲,一臺10個,這家廠一天要下線100臺拖拉機,意味著磨占俊要上1000個螺絲,他和中介爭取到18元的時薪,“干不滿3個月原本是12元(每小時)”。后來他發現,一些比他年紀更小的人時薪12元,算上曠工、請假和水電費,那個小伙子離職時沒討到多少薪水。
在最終拍出的影片里,磨占俊記錄下小城和生活的片段:烤魚店和KTV開在集裝箱里,小鎮少年跳著“社會搖”(一種在短視頻平臺風靡的舞蹈),唱著重新混音的互聯網版《小城故事》;腿腳不便的工友用“華為”不用“蘋果”;16歲的男孩離開工廠選擇去福建做“電商”……
他也觀察到一些問題,廠區里有未成年人,有的初中輟學,沉迷博彩;有的被家長以鍛煉之名,送到工廠;“黑中介”侵害工人權益;“勢力單薄”的中老年務工者討薪困難……工廠會提醒他們小心“黑中介”,但在“信息差”之下,勞動者的權利還是沒有辦法得到完美保障。磨占俊聽說,一個“黑中介”一年拉1000個人,就能賺50萬元,他們這群小伙子的工錢眼下還沒結清。
他還對另一些現象感觸頗深:在工廠,有的年輕人眼神木然,對未來避而不談——這是與大學生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模樣。
磨占俊是陜西榆林人,這些畫面讓他想起很多年前的“礦區”。他說自己是被“拴在炕上養大的孩子”,父親曾到內蒙古的煤礦下過井。后來,老家的地下挖到了煤,他家成了拆遷戶,富裕起來。
這次來工廠,磨占俊的感受并不陌生,他只覺得要記錄下來。面對記者,這個年輕人說了一番嚴肅的話:“希望人人能夠從人民中來到人民中去,永遠不要脫離群眾。”
在紀錄片里,他問同伴這段經歷的所得,對方回答:“動手能力有待提高,紙上談兵永遠是不切實際的,一顆螺絲都擰不好的人,不配在這里面待。”
大學生去工廠做假期工,總被年長的人告誡,“不要沒苦硬吃”“不要浪費時間做無用的工作,要去做和專業有關的實習”“學生應該多讀書”……這些告誡自有道理,但看到一些去廠里打工的學生的評論,我仍然被觸動,關于他們自我價值的實現——“賺到了自己一年的學費有多爽”“我可以給爸爸媽媽哥哥買禮物換手機”“用賺的錢去看自己想看很久的海,買很多自己喜歡的衣服”。有些人看到“工廠也是江湖”“另外一種人生”,有人記錄下“打工日志”,有反思也有討論。
在這些評論區里,我看到他們漸漸轉變著對“技能勞動”的刻板印象,他們分享有些廠福利不錯,還有些廠工作環境明亮,有些人覺得自己也為社會作出了貢獻,“總比躺在家里刷視頻強”。
他們也發現問題,“枯燥”“工時長”“壓力大”“社會地位低”“創造性不足”……年輕人的思想在變化,整個社會應該設身處地地解決制造業缺口背后的系統問題。
磨占俊在杭州時,父親遭遇了官司,他忽然覺得,姐姐已經遠嫁,自己不能跑這么遠,總要回到父母身邊,于是辭去工作回家。如今,在家待業了大半年的他加入了一家視頻公司,拍年輕人想辦法找出路的紀錄片。未來,磨占俊還想回村創業,做養殖。那個曾和他一起去工廠打工的同學在西安一家民營專科醫院剪短視頻做促銷,月薪4000多元。
有人在社交媒體講了自己的故事,一名職中學生跟隨學校進工廠學習技術,把原本半年的實習期延長到一年多,磨練了技術的他參加“技能高考”,上了兩年大學,又到了實習期,這一次他“碰到了一個巨好的工作,和專業也對口,工資也挺高”。
網友質疑他,他回復:“打螺絲或者進一些別的廠難道很丟人嗎?能掙錢就不丟人,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