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格傳:人生與作品》《我的戰爭都埋在詩里:艾米莉·狄金森傳》《弗吉尼亞·伍爾夫傳:作家的一生》《成為波伏瓦》《漢娜·阿倫特:活在黑暗時代》……2024年是我的傳記閱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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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是我的傳記閱讀年,我從未如此集中地閱讀傳記作品。讀傳記,適合讀厚書,如此才能在漫長的閱讀結束之后,長呼出一口氣,充滿安慰感,如同與一個旅途中遇見的朋友告別,但深知還會遇到。讀傳記,也適合在床頭躺讀,讀到深夜,把書隨手一放,進入夢境,這樣,讀與被讀之人,或能有另一個時空的交流。
這一年床頭放的傳記,只有一本的主角是男性,《文學的一生:阿瑟·米勒自傳》,作者阿瑟·米勒,也是“美國戲劇的良心”,《推銷員之死》的作者,其文字表達上也有戲劇家思維,有場面調度感,對白簡潔凝練講究沖突,行文有典型的男性化色彩,一位朋友來家拜訪,視線卻總盯在妻子瑪麗蓮·夢露身上,他把朋友趕出家門的細節很有趣。剩下的書,主角就全是女性了,它們是《桑塔格傳:人生與作品》《我的戰爭都埋在詩里:艾米莉·狄金森傳》《弗吉尼亞·伍爾夫傳:作家的一生》《成為波伏瓦》《漢娜·阿倫特:活在黑暗時代》……除了最后一本是薄薄160頁的書外,其他都是大部頭。
《桑塔格傳:人生與作品》是部可讀性很強的傳記,開篇幾十頁需要點兒耐心,去尋找作者立傳的立足點,但隨之會發現,作者開足馬力把傳記的嚴肅與讀者關心的八卦,毫無痕跡地融合在了一起。這本書打破了傳記寫作畏手畏腳的特征,其真實與誠懇令人可以投入地閱讀,據說本書也得到了桑塔格唯一孩子的認可。桑塔格的文風莊重又華麗,有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由此更讓人好奇,真實人物與她的思想表達之間,有著什么樣的重疊與反差。桑塔格擁有女明星般的身材與容貌,獨自一人時又立刻恢復10歲女孩的脆弱,熱衷于與名流交往,又只想躲在小房間里寫作……她的傳奇性,主要由殉道者情結和獻祭性人格構成,“如果說贊美和成功使她顯露出最糟的一面,那么,壓抑和窮困則使她展露出最優秀的一面”,這是這本819頁的作品中最具總結性的一句話。桑塔格讓人望而生畏的是她敏銳的洞察力和毫不客氣的批評,但她在生活中的“暴君作風”還有怪物般(書中至少5次使用了“怪物”這個說法)的行事風格,使她擁有截然相反的兩副面孔與兩種人格。
把波伏瓦、阿倫特和桑塔格放在一起讀,很有意思。她們之間具有諸多的共性,比如個性鮮明,特立獨行,堅韌異常,有深邃的洞見與智慧,也有復雜甚至激烈的內外在表達。在公共領域,她們有針對自己性別的發言,但更多時候,簡單地認為她們只是在爭取女性權益、推動女性地位提升是一種低估。在思想市場上,她們是雕像般的存在,遙遠但清晰可見,外形堅不可摧但內里柔軟……作為書寫她們的傳記作品,理應讓讀者看到一個具體的、活生生的人,因而這需要傳記作者擁有堅定的第三方評價口吻與立場,來部分抵消她們強悍的思想家與政治理論家的形象,讓人看到她們成長經歷中的真實,看到作為一名女性曾經被“支配”的失望與憤怒,才更能發現她們的價值。
《桑塔格傳:人生與作品》使人投入,《漢娜·阿倫特:活在黑暗時代》這樣的書則讓我著迷。作為一本口袋書,它并沒有壓縮感,全書以漢娜·阿倫特撰寫《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為線索寫起,并把阿倫特的著作寫進章節名字,完整地勾勒出了她自己作為“人”的境況。阿倫特從她“混亂的童年”、矛盾的內心、思考的激情中,不斷得到啟發并經過嚴謹地整理,生成屬于她獨特的觀點,她用這些觀點作為武器,來戰勝卑微,與包括海德格爾在內的強大者進行對抗……閱讀這樣的書,更容易去理解一名思想家的痛苦。在生活與情感中,阿倫特的痛苦與她的讀者們并無二致,但她的寫作與表達,在黑暗時代發出“打鐵花”般的光芒,那些光芒是對痛苦進行調理后的結果。作為有思想的女性,究竟為我們帶來了什么?我覺得,除了她們那些留在紙張上發亮的文字之外,還有對我們日常凡俗的生活很強的指導意義。
《成為波伏瓦》是根據波伏瓦近年的曝光信件、日記等材料撰寫的,被稱作是“全新權威傳記”。但其實有沒有這些新的材料,對于了解和認識波伏瓦并不太重要。1986年波伏瓦的《第二性》在中國出版,這本書承擔了很多的角色。在思想非;钴S的20世紀80年代,《第二性》受傳播上的青睞,幾乎“霸占”了當時性別議題的塔尖位置,它甚至越過了思想人文領域,成為走到大眾讀者手上的“通俗讀物”。讀《成為波伏瓦》能夠重新認識波伏瓦嗎?一些既定的影響與觀念,已成為波伏瓦揮之不去的身影,讀這本有關她的較新的傳記作品,反而會更多地認識薩特,認識波伏瓦與薩特這兩個天才之間的互相成就、糾纏與較量,如果想在這本傳記中得到結論,恐怕最有價值的發現是,在智識與能量、才華與成就上,波伏瓦并沒真正輸給“偉大的哲人”薩特,在品行與美德方面,波伏瓦要更厚重與深沉一些。
《我的戰爭都埋在詩里:艾米莉·狄金森傳》的書名來自狄金森的詩句,全書734頁,讓人期待這么厚的書足以把安靜、社恐,很少出門遠行的狄金森完全寫透。坦率說,我對詩人的經歷與內心,比對她的詩更感興趣,想通過傳記看到她不愿示人的一面。這么多年讀相關狄金森的紀念文章,總覺得她的形象與她真實的人之間,有層看不見的隔閡。這位在世時只發表了不足10首詩歌的詩人,把自己保護得太好了,但這似乎不是構成傳記作者難以打破常規的理由,花費了這么多篇幅,但整本傳記更接近于一堂作品賞析課。
《弗吉尼亞·伍爾夫傳:作家的一生》購買自桂林刀鋒書店,一本略帶水漬的泡水書,把桂林水災的印痕永久地留了下來。閱讀這本書的過程頗為艱難,《到燈塔去》《海浪》所制造的迷霧與蒼茫感被帶進了這本書中,有關伍爾夫這兩部代表作的細節呈現與評論,貫穿于整本傳記里,滔滔不絕,連綿不斷,每每寫到伍爾夫令人感興趣的生活一面時,又戛然而止,因而顯得這本傳記更接近于學術著作。作為身上極具破碎感的作家,伍爾夫一直竭力沉沒于文字的背后與深處,“沉沒”也是她選擇的一種自我保護。遺憾的是,本書以“作家的一生”作為副標題,卻并沒有讓讀者看見伍爾夫的一生,或者說,看見的仍然是伍爾夫選擇被人看到的履歷。好在傳記中引用了一些伍爾夫的書信內容,那些書信段落清新、直白,讀來有著令人顫抖的感染力,完全區別于她小說作品的風格,幸好有這些書信段落的支撐,我才得以閱讀完整部書。
2024年閱讀到的女性題材的書,印象深刻的還有兩本,一本是《暮色將近》,英國女編輯戴安娜·阿西爾在89歲時寫下的回憶錄。她的文字因為坦率、誠懇而顯得充滿活力,內容上沒有任何與年齡有關的教條色彩,對于獨身生活的理解與實踐,吻合時下流行的生存觀念,因而它成為一本流行、暢銷的讀物不是沒有道理的;另一本是法國作家瓦萊莉·佩蘭所著《墓園的花要常換水》,一本散文式的小說,用一個懸念牽引出一個故事背后的另一個故事,把生活的表層與內里,都晾曬了出來!澳箞@”作為敘事載體,對愛情、欲望、生死等,進行了很好的承載,是一部帶著涼意又不失溫暖柔和的書。
這些書,有些是2024年出版的,有些是前幾年出版的,它們集中出現在我的閱讀視野里,成為我年度閱讀的主流。對于女性為主角的圖書的連續閱讀,我的出發點和動機是模糊的,好奇可能是其中的因素,出于了解與溝通的目的,亦是隱含的愿望。能夠有整體上的認知,或是深層次的追求,最起碼在閱讀感受上,這樣長期的、帶有沉浸感的閱讀行為,讓我在2024年,看見女性的思想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