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一只米白色、大塊頭的拉布拉多公犬,也是第106只畢業于中國導盲犬大連培訓基地、第一只在深圳持證上崗的導盲犬,在今年深秋走到了生命盡頭。
晚年的奧斯卡體重接近80斤,后背“胖出了褶子”,2021年它因骨質增生退役,又患了白內障,走路步履蹣跚,被最后一任主人莫璧瑜形容為“溫和而有禮數的狗爺爺”。
到了今年,它開始挑食,不再能10秒內吃完一大盆狗糧,它只想吃肉、酸奶、零食。它11歲,相當于人類的70歲,但套上繩子,它還會帶著莫璧瑜繞過井蓋、汽車,有時特意停下等待——盡管這位主人視力正常。它仍然像年輕時那樣“有教養”,從不在家里大小便。
這樣的習慣一直保持到它生命最后的時刻,它的“煤氣罐身材”在一個月內漸漸干癟,10月25日下午,它在如廁時回頭望了一眼莫璧瑜,慢慢倒下。
奧斯卡出生在遼寧大連一戶養狗的人家,生日是2013年7月7日。身為競賽犬的后代,它繼承了父母良好的身體素質。它本名叫“多多”,“奧斯卡”是它1歲半被捐贈到培訓基地后得到的名字。
2015年,曾有媒體記錄下和奧斯卡同期的導盲犬的訓練內容:要克服對人類世界中一切元素的恐懼、要記住30個以上的口令、要區分工作和生活狀態,無法分辨紅綠燈顏色的它們,要依據車流、車速判斷是否可以通行,遇到危險時還得能拒絕主人“走吧”的指令。在導盲犬淘汰率約60%的大連基地,奧斯卡留到了最后。
山東聊城人幺傳錫是一位生活在深圳的盲人鋼琴調律師,他對2008年北京殘奧會開幕式上帶主人點燃火炬的導盲犬印象深刻,那時國內首個導盲犬培訓基地剛成立兩年。2012年,他向大連基地申請導盲犬,排隊排了4年,終于與奧斯卡相遇。
幺傳錫說,去大連之前,他夢到過自己的導盲犬,奧斯卡的觸感和他夢里的一樣:一只大狗,后背很寬。奧斯卡第一次見面就愿意躺在地上,把柔軟的肚子給他撫摸,工作人員說這是它在表達“喜歡”。
就這樣,奧斯卡來到濕潤悶熱的南方,開始服役生活,用幺傳錫的話來說,“盲人用上了導盲犬就等于明眼人開上了車”,他得以走出琴行上門服務,一人一狗同行前往客戶家里,當幺傳錫把整架鋼琴拆開,擰緊或放松近230根琴弦,調整琴鍵的音高,奧斯卡會始終趴在地板上,有時會睡著。
奧斯卡學會的指令絕大部分是漢語,它對“走”特別敏感,有時幺傳錫只是在家中聊天時說到這個字,奧斯卡會立刻叼著導盲鞍跑來。最開始指令需要配合肢體動作,主人要手腳并用地傳達轉彎的指令和方向,有了默契之后,奧斯卡能輕易明白他的意圖。唯一一句英語指令是“No”,通常用來提醒導盲犬專心。
幺傳錫回憶,奧斯卡很少用到“No”,它身上有一種“讓人不理解”的專注。
幺傳錫原本沒獨自去過離家步行5分鐘的公園,奧斯卡到來后,他們一起去過青島的奧帆中心、甘肅的丹霞地貌景區……出遠門前幺傳錫得仔細確認,酒店、交通工具、景點是否允許導盲犬進入。
一只犬喚醒一座城市“沉睡”的法律條文,奧斯卡做到了。2009年,深圳出臺了《深圳市無障礙環境建設條例》,其中明確規定“視力殘疾人可以按照規定攜帶導盲犬出入公共場所和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阻攔”。但在2016年以前,還沒有一條真正的導盲犬試圖走進深圳的圖書館、登上深圳的公交車。
剛到深圳,奧斯卡就被公交車拒絕了。幺傳錫打熱線電話向深圳市交通運輸委員會投訴,交委給深圳多家公交公司下發通知“放行”。2019年前后,“深圳的導盲犬慢慢多起來”,拒載不再發生了。
服役5年后,奧斯卡被建議退役。幺傳錫已經“離不開導盲犬”,他的妻子也是盲人,女兒讀初中學業壓力大,沒辦法時刻照顧他們。他申請到另一只導盲犬,按照規定,兩只導盲犬不能一起生活,奧斯卡被送回原來的家庭。
新來的“糖球”非常有自主判斷力,有時幺傳錫給了“轉彎”指令,它會等走到正確位置再轉,同樣的情況,奧斯卡往往會絕對服從。現在,由糖球陪著幺傳錫拍紀錄片、聽音樂會、接受采訪。
奧斯卡的退休生活并不順利,2022年年末,主人不再有精力照顧它,它又回到了大連海邊的基地。直到2023年的世界導盲犬日,住在沈陽的莫璧瑜接到了來自基地的電話。
莫璧瑜2021年申請領養退役導盲犬,當時她的寵物狗已經離世一年多。領養是導盲犬的寄養家庭、盲人家庭都無法照顧時才會被考慮的歸宿。
“狗狗我啊,不能導盲啦。”接到奧斯卡的那個雨天,莫璧瑜開始在社交平臺記錄一人一狗的故事,很多人因此向她咨詢申請領養的方式。
莫璧瑜多方打聽,拼湊出奧斯卡年輕時的樣子:遇到賣炸雞的攤販會一步三回頭、喜歡保護小母狗、被戴嘴套會很生氣。
“當它們年邁時,也(應該)給予應有的善待和尊重。”莫璧瑜希望奧斯卡能長壽,“在晚年過一過自己的生活”,但愿望落空了,當奧斯卡的生命開始倒計時,莫璧瑜向它懺悔沒有早些重視它身體的異常,睡在一起對它說了很多話。這位操辦過各類寵物告別儀式、火化了數千只寵物遺體的寵物殯葬師,認為這就是她和奧斯卡之間應有的告別方式。
深圳市盲人協會會長馬景陽認為,導盲犬除了避障以外沒有其他特殊作用,但養導盲犬要投入時間和金錢,對于視障者,導盲犬的作用并非全天時和全地形的,而一些研發中的電子導盲犬使用成本更低,“給電就行”,還配有導航功能,他更贊成未來應用電子犬導盲。
但幺傳錫認為,“和導盲犬在一起待久了,你就會發現它已經融入你的生命中,它是屬于你身體的一部分,我也是它的一部分。它離了我會焦慮,我離了它更會焦慮。”他說,希望人們以后再遇到導盲犬的時候,能更友善一些。
10月28日,幺傳錫帶著糖球趕到沈陽,他觸摸著奧斯卡冰冷的身體,發現它的毛發被梳理得很光滑,相信它晚年被照料得很好。
“再見了奧斯卡,我們永別了,愿你在天堂快樂,謝謝你照顧了我這么長時間。”他拍了拍奧斯卡的頭,握住曾帶領他5年的厚實爪子。